机器人养老的故事，已经被社交平台玩儿坏了。
“玩不起了是不是？不玩儿了，不玩儿了！”老人在多次耍赖仍输给赛博对手后，怒摔棋子转身就走。
在更多场景中，百岁老人在机器人的提示下，理发、吃药、晒太阳、检查身体；在养老院里，巡视机器人在老人们安睡时监测他们的体征指标；陪伴机器人还可以通过人脸识别，让家属直接联系到不看手机的老人；在智能养老设备覆盖的家庭，老人摔倒，只需按动随身携带的按钮就可呼叫救援……
现实生活中，赛博养老不只是段子，机器人等硬件设备融入养老的大势已经不可逆转了。
“也许5到10年左右，完全自动化的养老机器人就可以进入家庭了。”启明创投副总裁孙墨陶告诉虎嗅，它可以辅助完成一定的家务、照顾工作，是一种赛博“保姆”。
过去几年，养老机器人行业快速崛起。深企研究报告显示，2023年中国养老机器人市场规模约为66亿元。这相比国际机器人联合会（IFR）公布的2020年的数据38亿元，几乎增长了近一倍。到2030年这个数字还有望达到183亿元。
在投资领域，2024年到2025年上半年，仅在中国，就有116亿元以上资金涌入了智慧养老相关领域，机器人等硬件设备是主要标的。
互联网大厂、具身智能、家用智能机器人、无人驾驶、工业自动化等领域的龙头企业都在悉心孵化各类“赛博养老搭子”。
其中，在养老局部环节发挥作用的，如：埃斯顿，其失能老人移位机器人已经获得了FDA医疗认证，做到了全球领先；科大讯飞的陪伴机器人进驻了多个养老院。向“全能选手”进军的，如：腾讯的机器人“小五”不仅可以取快递、推轮椅，还可以在老人有危险时报警；江苏艾雨文承开发的“大头阿亮”，还在与气感等系统联动，在煤气泄漏、忘记锁门时，可提示老人。
在功能上满足养老需求之外，越来越多头部玩家也开始关注人机之间的情感连接。如：傅利叶的GR-3配备了全感交互系统，实现多模态感知的能力。这也在指向更多可能：机器人不只是指令的“执行者”，也会以主动关怀等更细腻的方式回应需求。
“未来，我们这一代人绝大部分是要用机器人来护理的。”探访过多家智慧养老机构的“小王养老指南”主理人王健也直言。
只是，现有经验也在不断证明：技术创新，或许并非解决养老问题的终极答案。
养老焦虑催生的大市场
赛博养老初步展现出了实力。
就在几个月前，“90后”张杰的母亲因为局部缺血等原因，脚伤一直无法愈合，以至于生活无法自理了，他才意识到，一直照顾自己的母亲也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照护母亲的重担也将很快落到他的肩上。
张杰的焦虑并非凭空想象。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去世时，都已年近百岁，且有长期卧床的经历，他的父辈们在照护老人方面吃了很多苦。“至少10年，我父亲没有睡过好觉。”感觉失灵的老人，会因为莫须有的“便意”一遍一遍叫醒照护者，也会没来由地不分昼夜地大吼大叫。
所幸相比父辈们，张杰以及更年轻的一代人，有更多的智能化照护工具。
目前养老机器人的赛道主要包括三类产品：护理机器人、康复机器人和陪伴机器人。据王健观察，当前具有护理功能的智能设备已有起色，比如可以监测、记录老人睡眠质量、呼吸心率等情况、辅助老人翻身的智能床垫等，都在切实落地使用了；养老院内夜间巡视的机器人也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人力不足的痛点。
当下，康复机器人作为最成熟的赛道，已经在医疗机构、康复机构等有较好的应用了，更多仍未用到养老场景的设备，也有充足的潜力。
比如：傅利叶的上肢康复产品ArmMotus EMU已经加入了力反馈技术，可以在运行过程中实时感应使用者的状态，修正运动轨迹，赋予重力补偿，可辅助不同阶段、不同肌力水平的患者完成康复训练。根据傅利叶相关负责人介绍，这套技术解决方案，未来就可用在养老场景中，为身体机能衰退的老人提供生活辅助。
类似根据所设定交互性质定制化设计的机器人产品，该公司已经开发了30多款，覆盖全身，以及康复全周期，有望成为养老领域的生力军。
国内外的报道显示，护理机器人可以帮助护理人员减少30%左右的体力劳动，也可以帮助老人减轻焦虑。另据临床护士撰文，日本的PARO机器人确实“可以让难过的老人平静下来”。护理机器人不知疲倦，可以持久专注，也可减少因疲劳引发的失误。
这些成果既是老年人和照护者的好消息，也在加速催熟相关产业。而在市场的喧闹背后，养老压力的 “冰山”也逐渐显露锋芒。
从全球范围看，到2050年老年人口数量将超过21亿人，在总人口中的占比约为16%。
在中国，据官方统计，截至2024年底，60岁及以上人口数量已经有3.1亿人，占总人口的22%；65周岁及以上人口2.2亿，占总人口的15.6%。按照联合国预测，未来5年（到2030年）中国的老年人口数量将增长到5亿人以上，占到总人口的38%！
这也将进一步加剧护理人员的短缺——今年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陈玮曾表示，实际护工缺口可达千万人以上，很多家庭都是“60岁的子女在照顾80岁父母”。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将他照护85岁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的过程称为“时时需要与绝望作斗争”并需要努力在无意义中寻找意义的过程。
他的经历也正是很多人的写照：每天一大早就准备早饭，给母亲喂饭；没过一会儿就要追问母亲是否要排便，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洗床单、衣裤，屋内常年弥漫屎尿味儿；半夜随时被老人房间发出的声响惊醒。
在每个人都将成为照护者的宿命感中，“赛博养老搭子”机器人已被视为最后的救赎。
养老焦虑有救了？
尽管看起来很美，养老机器人发展也还处于早期，且未来的路还有很多坎坷。
首先，在机器人设计上，对老年人需求的挖掘还远远不够。
“养老机器人的研发还是要更加务实，也不能只注重产品本身。”王健告诉虎嗅。
据王健观察，现在国内很多养老机器人并没有从老人的角度出发设计产品，虽然看起来很炫酷，但并不实用。
比如：在康复机器人领域，相比价格昂贵的外骨骼等设备，老人们也会倾向选择性价比更高的拐杖、轮椅；设计成动物形态的机器人反而吓到部分认知症老人。很多号称可以自动收拾大小便的机器人也还远未到可以落地使用的阶段，不仅老人会感到不舒服，也还有侧漏风险。
也有护士反映，部分机器人太大无法在医院等紧凑的环境中灵活操作。
其次，养老机器人功能也仍然受限于技术发展水平。
比如：监测老人行动并及时报警的毫米波雷达系统的准确性还有待提高，有时候老人只是坐在沙发上，就会被误报摔倒；有时候真摔倒了，又出现漏报。
在护理机器人方面，甚至有很多护理人员在撰文中吐槽其智能化不足等问题：实际操作中，机器人无法独立完成工作，还需要护士在旁边监督，反而增加了人力资源消耗；清理智能配药机器人比处理生物安全柜还复杂；要使用与病患互动的机器人，还需要护士额外花费时间来培训和指导患者和家属。
特别是在陪伴机器人领域，随着AI大模型的发展，这类产品市场正以强劲势头增长。IFR数据显示，陪伴机器人在养老机器人市场占比约为6%。在此过程中，问题也在凸显。
比如：对于那些没有认知能力、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来说，机器人是一个白色有一双黑色大眼睛的“很可怕的东西”。某些机器人的语音交互功能，会因为老人的口音难识别、失智老人口齿不清等原因，难以实现顺畅交流。往往是“互相看对方是智障”。
全能型机器人就更不用说了。
傅利叶相关负责人认为，目前具身智能行业还处于技术发展的高速发展期，需要完善解决的方面还很多。要真正走入生活，可以服务康养，最核心的几个问题包括：认知理解、运动控制、数据来源等。
在认知理解领域，机器人要能理解自然语言、非语言情绪和行为意图，才能成为“会沟通的伙伴”，所以需要有更“聪明”的大模型，和更“智能”的感知方案。
在运动控制方面，在柔性、安全的前提下完成复杂操作，是机器人应用于康养场景的前提。目前行业仍然缺乏成熟的算法和足够多的用于算法训练的数据输入。
在产品信任感方面，人机共处的心理接受度和安全感，也需要通过设计、交互、伦理标准共同建立等来予以不断提升。
老年人的需求更加个性化、家庭环境更加复杂，目前是所有具身智能机器人都还无法应付的。孙墨陶认为，养老机器人，即便是在整个具身智能机器人产业中，也都可能是要到最后才能落地的场景。
这也需要整个产业共同努力来实现。傅利叶面向开发者和研究者开源人形机器人的硬件架构、Fourier ActionNet数据集和数据处理工具链等，这有助于数据高效清洗、标注及处理，实现从原始数据到机器人模型训练的无缝转换。
“我们希望可以通过技术开源，和行业伙伴展开广泛的生态合作来加快具身智能技术的研究及应用，推动产业发展迭代。”傅利叶创始人兼CEO顾捷说。
当然，人类世界与机器人的融合是相互的。
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军医大学护理学院姚宇哲等人就曾在撰文中提到，要想“充分释放护理机器人的潜力，需要各方携手合作，共同营造一个有利于其应用的环境”。比如：医疗机构、养老机构和家庭加强软硬件环境的建设；增强网络部署等。
而且从养老全局来看，AI、机器人也只是前端，配套的服务体系，特别是医疗服务体系仍然是必不可少的。这很可能也是未来养老机器人竞争的决赛战场。
可见，全能的赛博养老搭子要想落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在短期内真正能帮助照护者的产品更可能赢得市场。
赛博养老不是全部答案
人还没起床，机器人已经将房间收拾好，垃圾都整齐摆在指定位置，桌上摆好了健康的早餐，饭后还会邀请你去公园里散步……
这个美好的场景来自2012年上映的美国电影《机器人与弗兰克》，这部与《Her》齐名的科幻影片中，机器人身高1.5米左右，本来是护理机器人，后来被主人公——一个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退休神偷，“升级”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伙伴、工作中的助手。他们偷盗了富豪的昂贵首饰，为了保护主人，机器人主动清除了自己的记忆。
这个故事让很多观众流下了眼泪，也揭开了“赛博养老”的残酷真相：无论科技多么发达，在老年人照护中，总有必须由人类完成的部分，比如情感支持、必要的医疗救援等。
在乐观地畅享中，今天深得老人欢心的赛博养老搭子，未来将顺畅地融入我们的生活。到时候最担心的或许将不再是孤单地老去，而是机器人会不会过度打扰悠闲的下午茶。
现实中，养老行业从业者更希望AI、机器人可以帮助人类护理人员完成最艰难的部分，包括：24小时应答老人需求、搬运、翻身、喂饭、二便护理等，将照护者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将更多精力用于情感陪伴。
随着老龄化进程推进，独居老人孤独的问题也越来越突出了。
苏州大学的研究者对近20年中国老年人孤独感流行率和变化趋势进行了研究，涉及超27万中国老年人（年龄≥60岁），结果表明：中国老年人的孤独流行率达到47.2%。这种孤独感与性别、文化程度、婚姻状况、慢病情况、经济状况等都没有关系。
更多研究认为，孤独不仅会令老人陷入抑郁，更与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中风、阿尔茨海默病等疾病的发生有关。在中国，“孤独死”（在无人陪伴、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死亡，尸体很久才被发现——虎嗅注）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在未来的养老机器人市场，除了功能，温暖、贴心，能让老人重拾尊严和希望，也同样是产品力的一部分。
如果站到更高的位置看，即便机器人攻陷了人类情感的防线，也还不是解决养老问题的全部答案。
胡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多次提到，“这个世界对老年人并不友好”。他认为，人们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让完全为年轻人修建的社会更适合老人生活。这种对弱势群体的包容，也是一个社会文明的重要标准。
“我们希望机器人真的能发展成好的照护帮手。但目前来看，照护机器人的开发非常初级，离理解并满足照护对象的需求还很远。”他认为，即便将来有所进展，照护中人的作用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同时，他也主张安乐死合法化。
某种程度上，社会制度的变革对养老的影响更深刻，甚至也会制约科技的发展。
比如：养老机器人研发也非常烧钱。“要想做出点东西，至少实现量产，起码需要5亿元的资金。”孙墨陶告诉虎嗅。这也意味着，这个产业的良性循环，也需要强有力的购买力支持，才能形成闭环。
而“老人群体的支付意愿、支付水平确实还是比较低。”孙墨陶向虎嗅指出，这导致很多养老机器人的商业化也往往较差。“能找到支付方，尤其是医保、商业保险等支付方，这个行业的发展潜力还是很大的。”
从这个角度看，要想让照护者、被照护者，都过上从容地、有尊严的生活，需要的不仅是科技进步，更需要从社会、经济和文化等多方位重塑社会生态。
注：文/陈广晶，文章来源：虎嗅APP(公众号ID：huxiu_com)，本文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亿邦动力立场。
文章来源：虎嗅AP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