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陈如
编辑丨董金鹏
【亿邦原创】这是蒋幼扬一天吃的第四顿饭,两顿午饭,两顿晚饭。两个月来,蒋经常参加这样的饭局。饭桌上,参与者变换不绝,却都谈论着同一个话题——出海巴西。
吃完最后一顿,第二天,蒋幼扬便匆匆北上,与巴西访华团会合。今年5月,他第三次成为访华团代表成员。得知他回国,一些广州、深圳、重庆和北京的企业家都想见他。一两个月,聊了不下二三十个。
巴西的魔力在召唤。“全球最后一片出海热土”,人们总是热衷于如此形容巴西。这片遥远而神秘的拉美最大国度,人口超2.14亿,人均GDP超1万美元。东南亚已成红海,非洲基建未成,只剩巴西,酝酿着吸纳一切的力量与决心。
此时,巴西潮湿闷热的雨季刚褪去,拥挤的出海人潮又把热气重新带回这片土地。美团、蜜雪冰城在“中国-巴西商业研讨会”上签署的投资协议,更是将沉浸在中巴政经蜜月期中的巴西推向顶峰。
巴西就是 “热带中国”,巴西著名社会学家吉尔贝托·弗雷雷(Gilberto Freyre)曾说过。 人们总在寻找商业上的时差,企图挖掘十年前中国的增长契机。“不,巴西是十五年前的中国。”闫迪对此投了反对票。
这种商业上的时差,绝不仅指无穷的商机,更意味着野蛮、危险,以及与现代商业文明的疏离。巴西有开放的一面,也遵循着种种旧世界的规则。它欢迎冒险家和投机者,但复杂的物流、税收和腐败,以及巴西特有的人情关系,也绞杀了不少“傲慢”的企业。
中国企业出海去巴西,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在这片新大陆,他们能否复制曾经的成功?他们又将如何复制这种成功?
01
走!去新大陆
巴西被盯上,不是没有理由。
中国企业调研中的巴西,不管从哪个维度看,都是拉美最好的市场。它是拉美最大的国家,人口排名世界第六,同时也是拉美第一大经济体。2024年,巴西GDP增长3.4%,为三年来最高,达到11.7万亿雷亚尔(约合2.02万亿美元)。
九十年代末,大量华人前往巴西淘金,聚集在圣保罗25街。巴西华人协会秘书长蒋幼扬就是其中之一。彼时,蒋的堂哥开了一家贸易公司,带着亲戚卖温州海螺牌雨伞。
据蒋幼扬介绍,一批实力雄厚的央国企和制造企业,早就重仓巴西。其中多数企业,比如美的、海信、格力和Jovi(Vivo在巴西的品牌名)等,均在巴西北部亚马逊雨林腹地的玛瑙斯设厂。
玛瑙斯自贸区建于1967年,是唯一由联邦政府设立的免税特区,享受免征进出口关税等优惠政策。格力在园区内的工厂设有六条装配线,空调年产量约达两百万台。2024年,中企将玛瑙斯自贸区的营收推向历史新高。
但中企去巴西,绝不止步于建工厂。生产端的押注力度,也传导至销售端。
今年4月,比亚迪在巴西卖出8485辆车,超越丰田等传统汽车制造商,一跃成为巴西汽车零售市场终端销量第二名。一些手机品牌,如真我、小米、Oppo和Jovi等,也在圣保罗的购物中心开出实体店。小米,不仅在巴西开出20多家直营店,还进入百思买、Sam's Club和Coppel的零售门店。
数百家出海企业,相较于制造业建厂和品牌进入零售渠道,2025年最受瞩目的焦点转向了互联网企业。尤其是美团Keeta和滴滴,将在本地生活领域与iFood正面对抗。巴西外卖市场规模达到120亿美元,全球排名第五,每年还在以20%的速度增长。
早在4月初,部分沙特Keeta员工就接到调任巴西的通知,Keeta总负责人仇广宇也从广州赶赴巴西。而他们动身的信号,源自滴滴计划投入10亿雷亚尔(约12.79亿元人民币),以“99Food”品牌重启巴西外卖业务。据称,截至目前,滴滴巴西已积累70万活跃骑手,覆盖3300多个城镇。
此前,受本土外卖平台iFood(巴西最大外卖平台,成立于2011年,覆盖500多个城市7万家餐厅,12万名送餐员,占据巴西外卖市场超八成份额)“二选一”霸王条款影响,滴滴外卖陷入拓客困境,退出巴西,转战墨西哥、秘鲁等市场。
美团几乎是巴西外卖市场的“新手”,却直接豪掷10亿美元,用于建设超10万名骑手的配送网络,并计划引入无人机配送业务,显示与滴滴和iFood硬刚到底的决心。
这股浪潮,也在加速中国电商在巴西的渗透。“早市场一两年是先驱,早三五年就是先烈。”安第斯创始人沈黎铭告诉亿邦动力,他的一位师兄,2020年进入巴西,每天卖几百单,但因税务问题,仅半年就损失了四五十万元。
据多位服务商透露,巴西电商利润超过30%,但此前由于回款渠道不稳定,只能靠地下钱庄兑换,有被冻结的风险。2024年4月起,巴西本土电商体系逐渐完善,卖家得以通过第三方平台将款项汇回国内。
沈此时入局,在巴西做起财税、物流和本地货盘业务。他接触过两个福建人,一个在福建有厂,往巴西卖家居,第一年做了几千万元;另一位是00后,父母是第一批巴西华商,在Shopee每天卖出五千单。
毛利高,竞争小,市场规模也大,这就足以引诱人们跨越万里奔赴巴西。今年过完年后,安第斯每天会接到100多个客户咨询,但下决心入局者不到十分之一。
多位从业者笃定,窗口期已经到来。沈黎铭说:“这两年是进入巴西市场最好的时机。”
02
循环诅咒与幸存者游戏
一场淘金热席卷巴西,人们怀揣着梦想进入天堂,也钻入地狱。
出海巴西是地狱级难度。巴西卖家联盟创始人陈赫铭说:“哪怕和非洲比,巴西也是最难的。”亿邦动力曾与拓荒巴西的Shopee前员工交流,他言语间透露出对中企生死不定的担忧。
显而易见的困难是物流和清关成本。从中国到巴西,海运要走大约3个月。一位巴西华商,年营收五六千万元,每次订单下5-10个柜,海上漂的、仓库堆的和欠客户的,最多压三批货。如果是电子产品,一个柜两三百万,三批货价值几千万元。
物理距离,也拉长了巴西市场的资金周转效率,一年周转2.5-3次,而墨西哥市场最多能转5次。“全世界找不出资金利用率更低的国家了。”沈黎铭说。某手机品牌想在巴西建厂,想知道能不能赚钱,做了9次调研,每次结论都不一样。
其次是复杂的税收体系和高昂的合规成本。巴西的税收体系分为联邦、州和市三级,共计58种税目,其中企业所得税、商品服务流通税与工业产品税是三大支柱税种。“你要全交完了,第二天就得倒闭。”一位接近中企的巴西华人抱怨说。
安第斯帮品牌做清关方案,若完全正规,税率大概在百分之三四十。大部分企业只能低报,比如一立方货交1万巴币税,有门路的华人华商,可以做到2000巴币一立方,但需另付2000巴币辛苦费,一半用于打点海关。
苛刻的“游戏规则”,一度使中企“谈巴色变”。但懂巴西的华人都清楚,真正的困难潜藏在汹涌的海面之下,即巴西独特的文化和中企的“傲慢”。
多位受访者说,巴西是一个人情社会,流行Jenhito文化。关于“Jenhito”,有人将其译为“变通”,也有人称其为“歪门邪道”。
“你再强的中企过来,也是你强归你强,这边不是你强,你就能玩透。”一位华人说。中企大多以快速出成绩为决策目标,任期一满,负责人回国升职加薪。但急于出成绩的团队,往往很难辨别陷阱。
中兴曾与巴西最大运营商签署一份手机订单,巴西团队一举冲上销冠。第二年,运营商卖不出去,要求中兴拿回所有手机,并威胁终止通信项目合作。知情者称,中兴最后几乎“亏了一栋大楼”。
根据透明国际发布的腐败感知指数,巴西排在全球100名之后。腐败从政治到商业一脉相承,吃回扣很常见。如果没有一个懂行的中间人把控,这会腐蚀掉中企在当地的生意。蒋幼扬曾为一家企业介绍业务,巴西分销商竟将“未来所有相似业务若对接给竞争对手,罚款100万巴币”写进合同里。
25年来,闫迪担任了多个互联网大厂的巴西CEO,参与收购过巴西企业,如今创办了巴西最大的直播机构ABLELIVE。漫长的巴西生活,把当地的社会肌理精细地解剖、摊开在他眼前。闫迪坚信,中企出海巴西最大的困难是傲慢。
闫迪在3C品牌任职时,负责线下拓展,穿梭在整个拉美最乱最差的市中心。“你要流脏汗、流臭汗,跑到市中心去看老百姓买的是什么货。”他说在巴西,很多老板连葡萄牙语都说不利索。在某大厂工作时,为推销设备,他一个月无休,跑了200家企业。
如今,号称常驻巴西的中企,实际上大多三个月来一趟,住五星级酒店,与巴西人的真实生活完全隔绝。而大厂高管,多数只在巴西待三四年就忍不了走了,信息无法共享,经验无法传承,后来者只能无数次跌倒。
事实上,中企去巴西做本地生活,也非新鲜事。
百度前巴西高管向亿邦动力透露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十年前,百度收购了巴西最大本地生活平台Peixe Urbano,并有意并购巴西最大的出行平台99和Easy Taxi。当时,本地生活是巴西最大的流量洼地,且高频低价,百度若控股巴西所有高频O2O企业,仅需10亿美金。但因高层犹豫不决,最后99被滴滴收购。最终,百度撤出巴西市场。
如同《百年孤独》所写,这里成了受诅咒之地。“每一代人寿命好像只有四五年,然后重复着同样悲惨的故事。”闫迪的口吻,像给奥雷里亚诺发“马孔多在下雨”的马尔克斯上校,孤独、悲伤。
闫迪认为,如果大厂连VP都不派,就谈不上重视巴西市场。出海巴西是一个幸存者游戏,“99.99%都是失败的”。在巴西,对成功的定义不再是盈利,而是当其他企业都因亏损而放弃时,你坚持了下来,成为了幸存者。
03
来自地狱的回报
“但巴西的好与坏是一体两面。”闫迪话锋一转说,“所有的东西都有代差(时差),这些东西在我老闫看来,就是出海巴西最好的条件。”
2018年,闫迪创办Chinnovation,每年带3-4拨巴西企业来中国。他说,巴西的互联网,比如O2O、直播带货、快捷支付和人脸识别等,都是从中国学来的,有的成功,有的失败。
成功的如iFood,甚至第一个中国员工都是通过闫迪的中国公司雇佣。该员工曾是某外卖企业中层,后被雇为iFood中国分析师,通过调研、采访等方式,观察美团的模式和打法。iFood曾让Uber Eats和滴滴遭遇滑铁卢,也知道美团Keeta和滴滴的底细,未来竞争难度不小。
接近美团的人士认为,Keeta到了巴西,首先应该圈定圣保罗和里约热内卢等人口合超6000万的一线州市。因为巴西城市化率达87.79%,财富和人口集中在一线州市。
里约热内卢高达38米的耶稣像,是巴西的象征之一
近日,Keeta CEO仇广宇接受巴西媒体采访,透露未来考虑进入生鲜和药品电商,以“头部商户补贴+全时段服务”的策略竞争。预计到2026年6月,Keeta将进入15个大都市区,五年内覆盖1000座主要城市。
另一玩家滴滴的策略则是以“出行+外卖+支付”,瞄准下沉市场,已与巴西超3万家商户达成合作意向,避开与iFood正面竞争。
地狱级别的风险,就有地狱级别的回报,这就是巴西的魔力。巴西流淌的是“酒神精神”,痛苦与欢愉交织,失败与富贵共舞,它仍然等待着被冒险者与乐天派挑战。
陈赫铭不认可许多人对出海巴西的担忧,比如前述Shopee前员工。“他看到的都是风险,创业者最大的区别就是看到的都是机会。”在他看来,物流周期长从来都不是问题,可以找供应链、找工厂支持账期,哪怕贷款都要入场巴西。
“银行贷款利息才3%,多付一点成本,就能做利润35%以上的生意,你干不干?”他反问。除了在巴西建厂,华人华商,也是中企在巴西依靠的重要力量。
在巴西,定居的华人华侨共30万人,其中潮汕帮、福建帮和温州帮的势力最大。初来巴西时,巴西瑞安商会会长娄建权一家吃饭,一桌坐10个人。20年过去,亲戚之间传帮带,已有几百人来到巴西,逢年过节很多人都不认识了。
华人协会成员,以前多数从事小商品贸易,如今受电商冲击,一部分华商转行做了清关、物流、货盘和海外仓业务,或是中介公司。沈黎铭是潮汕人,每回到巴西,总习惯与合伙人喝茶谈生意,这让安第斯的资源也多依托于巴西华商。
更多的中企,则找上闫迪和蒋幼扬这般在巴西人脉广泛的华人。蒋幼扬与许多政客常有来往,2018年,卢拉入狱服刑,蒋幼扬托卢拉小儿子将一本重要著作送往狱中,扉页写着:“致敬爱的卢拉总统,我以此礼物向您致以华人社区的一份心意。”
今年,蒋幼扬成立了中巴国际合作中心,为出海巴西的中企做资源对接。娄建权也参加了副总统访华团和经贸访问团等,和浙江瑞安的汽摩配企业对接,推动汽摩配出海巴西。也有许多品牌找当地的华商做代理,希望将货铺到巴西。
多年以前,22岁的蒋幼扬迷茫地来到巴西,负责仓库管理,每月工资3000巴币(当时巴币对人民币汇率1:3)。站在雨伞公司窗口时,他也曾恐惧被一颗无名的子弹夺走生命。如今,他成为了中巴政治、经济交流的活跃人物。来自地狱的子弹没有到来,上帝先一步怜悯了他。
而这颗子弹,今后又会射中谁,饶过谁。
文章来源:亿邦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