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AI的风吹到成人用品世界

文丨韩笑

编辑丨何洋

【亿邦原创】从电影到现实，人类对机器人伴侣的想象从未停止。

美国科幻惊悚电影《完美伴侣》于今年1月上映，讲述了程序员乔什借助机器人“女友”杀害富豪，试图侵吞巨额财富，但最终被觉醒的机器人反杀的故事。电影中，乔什通过一台手机就可以设定机器人艾莉丝的声音、语言和智力水平。一旦绑定，机器人会无可救药地爱上自己的主人，发生一场浪漫的邂逅。而你只需要对她说，“艾莉丝，去睡觉吧”，机器人就会立刻翻白眼定在原地，当场关机。

电影与现实上演着奇妙的互文。在电影上映的一个月前，2024年12月，国内头部情趣娃娃厂商金三玩美在海外公测了搭载豆包、DeepSeek、ChatGPT、LlamaAI等大语言模型的MetaBox系列产品。通过内置语音盒，AI娃娃可以“扮演”8种不同的“性格”，并且提供满格情绪价值——用你定制的声音告诉你：“没关系，2分钟也很厉害了”。

金三玩美创始人告诉亿邦动力，后台数据显示，几乎所有用户都激活了语音盒，每天和娃娃的聊天时间在20-30 分钟，最长达3小时。随着新一波用户的涌入，预计其公司今年的销售增长将大大超过去年。

当AI的风吹到成人用品世界，情趣娃娃——这个一向被认为“上不了台面”的行业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甚至，2月中下旬时，产业上下游的十余家公司股票集体封板。

而在4月18日到4月20日举办的“上海国际情趣生活及健康产业博览会”（简称API上海成人展）上，搭载AI大模型的成人玩偶也成了万众瞩目的热门产品。像金三玩美、春水堂等头部厂商的展位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AI技术的进步给情趣娃娃带来了怎样的改变？机器人伴侣真的要“照进现实”了吗？

01

中国AI情趣娃娃卖爆海外

日本老牌玩家被“拍死在沙滩上”？

这一波AI成人玩偶的热潮大致是从去年底燃起，一直烧到今年。

根据Google Trends数据显示，“AI sex doll”（AI情趣娃娃）从去年11月起热度就不断上涨，谷歌搜索峰值出现在年1月12日至1月18日之间；“sandy cheeks sex doll”（沙色皮肤的情趣娃娃）的搜索量从去年到今年飙升了18倍；“sex doll came to life”（情趣娃娃照进现实）的搜索量也上涨了9倍；甚至“temu sex doll”（Temu平台的情趣娃娃）的搜索量都上涨了1.5倍。

“AI sex doll”的热度变化趋势（Google Trends截图）

不少业内人士认为，2025春晚（1月28日）宇树机器人的那次亮相，对AI情趣娃娃的走红有着巨大的助推作用。穿着花棉袄、转着红手帕，舞蹈动作整齐划一，这支略带喜感的机器人秧歌，意外地在情绪娃娃这个江湖投下了一颗石子。

“宇树火了之后，关于情趣机器人的想象力也被打开了。”主打高端市场的娃娃厂商EXDOLL的市场负责人迪龙告诉亿邦动力。

而技术进步给情趣娃娃行业带来的另一个冲击，来自DeepSeek。1月20日，这个低训练成本的开源大模型横空出世，火遍海内外。在推理表现相当的情况下，DeepSeek R1的训练和部署成本比OpenAI o1降低了约95%。开源模式让AI技术实现平民化，这也意味着娃娃厂商可以用更低成本接入AI，实现相对智能的对话功能。

涟漪不断扩散。春节后，金三玩美的询问量翻倍，业务员的微信好友加到上限，“每天都是回不完的消息”，搭载AI大模型的样品在海外迅速售罄。

2月16日，《南华早报》刊发了对金三玩美AI情趣娃娃的报道，引发了新一轮关注热潮。2月20日前后，浙江众成冲上涨停板，硅宝科技、趣睡科技、爱慕股份等十余只股票集体封板。

位于广东东莞的老牌娃娃品牌俊影（JYDOLL）的业务负责人孙大哥表示，“来问的人特别多”，销量一下子上涨了20%-30%，有十几家机器人公司找上门来谈合作，想让机器人拥有像实体娃娃一样的人形外表，以养老陪伴机器人或者情趣机器人的形式实现技术变现。

情趣娃娃是天然适合出海的品类，海外市场利润高、市场广、认知度高，哪怕是刚成立几年的创业公司，也会一边经营国内市场，一边通过海外代理销往欧美、日韩等国。

同时，布局海外市场的信心，也来自中国厂商在实体娃娃生产制造方面得天独厚的优势——成本低而且产品迭代快。另外，中国完整的产业链也是其他国家难以媲美的，无论是材料、传感器，还是AI芯片，都能找到丰富的合作资源。

据金三玩美创始人刘江霞介绍，在国内卖3000-10000元的娃娃，到海外可以卖到1600-2100美元（人民币约11000-15000元），而海外本土生产的娃娃一般价格在4000-8000美元。算上至少3000元的运费，中国制造的娃娃卖到海外依然可以保持价格优势。

“外国卷不过中国，现在世界主流娃娃品牌都是咱们中国的。”EXDOLL的市场负责人迪龙说道。

目前，EXDOLL的产品有三分之一销往海外，包括日韩和欧美国家。迪龙介绍，最开始，EXDOLL主要做中国和日本市场，在产品质量差不多的情况下，价格做到了日本品牌的三分之一，上市即热销，轻松打进日本市场。

而相比中国出海企业的崛起，一些海外本土的娃娃厂商却是另一番景象。

去年8月，成立于1977年的日本老牌娃娃制造商「オリエント工业」（Orient Industry）宣布关停。在实体娃娃论坛“艺美”上，“娃友”们把OT（Orient Industry的简称）的倒闭称为“一个时代的结束”。

OT官方称，关停的理由是创始人土屋日出夫由于健康问题退休，但业内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是：虽然日本是实体娃娃的开创者，但中国厂商的价格优势和对新技术的迅速反应，正在绞杀那些迭代缓慢的国外厂商。

业内人士介绍，制造娃娃的主要材料之一——硅胶，在国内一公斤三四十元，国外则需要八九十元，材料成本就翻了一倍。而实体娃娃的生产技术虽然有一定门槛，却并不属于难以学习的高科技，从2010年左右引入国内，发展至今，中国厂商的技术并不输日本或欧美。而这一波的AI技术浪潮，中国玩家更是具有领先优势。

在“艺美”论坛的帖子下面，“娃友”们对OT的关停都表示“不意外”，价格高和更新慢共同导致了眼前的局面。“十年前和现在基本上一点变化都没，卖的娃也是五万起步。”“OT性价比确实不高，况且这几年国内厂家在我看来至少有两三家都已远远超越了OT。”

“见不得光”的成人用品市场里，中国厂商在默默地蚕食世界版图。据统计，中国从事成人用品相关产业的公司多达103.29万家，全世界70%的成人用品产自中国。叠加上AI技术的情趣娃娃，更是推动着中国厂商在全球市场进一步开疆拓土。

02

火爆背后的技术难题：

“目前最多60分”

近三四个月，外界对实体娃娃的关注度陡然提高，但不少业内人士对行业的爆火却并不乐观，“炒作过度”、“只问不买”、“及格水平”等声音频频出现。

成立于2022年的娃娃厂商shedoll的品牌经理表示，“销量上涨和AI无关，单纯是因为我们产品质量有保证，得到越来越多客户的青睐”。甚至有月销量在行业前列的厂商发现最近几个月订单量还下降了30%。

“如果能做出成熟的AI产品，肯定会带动一波销量的。”shedoll品牌经理说。

图：shedoll蛇年新春主题产品

但目前最大的难点在于技术还不成熟。如果你点开一个宣传AI成人玩偶的视频就会发现，人类和娃娃的对话可能是这样的：你问一个问题，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机械女声会一股脑说出一大段话，但娃娃一动不动，和买了一个带智能音箱功能的玩偶毫无区别。

“嘴型跟声音一致，配合同步的动作和表情，需要AI技术很成熟的情况之下，再跟机械打通。我觉得可能需要15年到20年，我们才能有幸看到成熟的产品。”创业公司暴雨科技的创始人林教头（创始人“花名”）说道。市面上不是没有能够把AI技术和机械结合起来的科技公司，但因为成人玩偶行业冷门、市场太小，“有实力的AI公司不会和我们合作”。

据林教头介绍，目前，和他们合作的公司多为三五个人的小团队，合作方式也仅限于将AI语音盒嵌入娃娃体内。

更进一步的结合是，给机器人“穿”上实体娃娃的漂亮“外衣”，把人类的外形和灵活的四肢结合起来，甚至可以发展成老人陪护机器人、家政机器人，开拓更多使用场景。

设想很美好，但实践起来难度不小。刘江霞解释，实体娃娃以女性形象为主，身材较为纤细，关节大的机器人可能装不进去。此外，材料柔韧性、量产、双足机器人技术等都需要攻克。

在金三玩美被多家媒体相继报道后，林教头做投资的朋友曾找他，想把自己投资的机器人公司和暴雨科技结合起来，成立一个“机器人女友”的公司。林教头的回应是：“你想得太多了，我们根本还没达到那种程度。”在他看来，目前AI情趣娃娃最多就是“60分及格水平”。

图：暴雨科技制作车间

虽然目前的产品形态仍然稚嫩，但AI在成人玩偶方面的应用并非没有进步。金三玩美曾在2016年和2018年与天猫精灵、科大讯飞合作，试图给娃娃增加对话功能，但消费者不买账，效果不理想。刘江霞介绍，人工智能大模型开源之后，成本进一步下降，反应时间也从10秒提升到3秒，而且可以定制专属声音。

最重要的是，现在，国外的AI大模型可以支持“浪漫模式”，真正做到和用户“谈情说爱”，更加符合成人用品消费者的需求。

定价方面，金三玩美在海外售卖的实体娃娃，支持对话功能的比普通款式价格高100美元左右（持续使用对话功能需要支付订阅费），有面部表情的款式的则要贵1000美元。

意外出圈给成人玩偶行业带来了“泼天流量”，和机器人的结合也有利于成人玩偶行业摆脱污名化，走到太阳底下，但行业真正向前发展还需要技术、资本和人才的共同作用。“没有资本和更多优秀的人才进来，其实我们这个行业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单单靠我们现有的从业人员和工厂的话，我觉得很难翻起什么大浪。”林教头说道。

03

从广东的小破工厂走向世界

林教头现在还能清晰地记得自己决定入行的日子——2018年5月26日，也是他儿子的生日。情趣娃娃是林教头第五次创业选择的项目。当时他在两个项目中犹豫，但即将临盆的妻子觉得成人用品“上不了台面”、“比较龌龊”，不支持他做这个。后来两人约定，生男孩就选择情趣娃娃，生女孩就做另一个项目。

2018年5月26日早上10点，林教头的儿子出生，他当即给合伙人打电话，准备启动项目。为了进行市场调查，林教头花了一个月时间去深圳、东莞、中山、惠州等地，拜访了30多家工厂。

如果你在那个时候买过成人玩偶，那么它的材料很有可能是用电饭煲煮出来的，如果产品散发一股焦味，那是因为电饭煲上中下层加热不均匀。这就是林教头看到的场景：工厂自动化水平极低，白油（一种矿物油）加入SEBS颗粒（热塑性弹性体），搅拌成TPE材料（一种比硅胶更便宜的原材料，需要高温加热塑形），再放入电饭煲，像煮粥一样煮成糊；工厂环境脏乱差，产品堆叠在一起，车间“一步一个脚印”，“厕所都蹲不下去”。

“工厂的自动化水平代表了一个行业的一个成熟度。原本几乎95%以上都是手工作业，到现在大概还有 90%。”林教头说。成人玩偶无疑是一个尚不成熟的行业，从娃娃骨架的安装，到搅拌、灌料、修边、涂装、植眉、植发、打粉，中间很多步骤都需要手工制作。

在行业发展的蛮荒时代，和不规范作业相伴的是极强的吸金能力。不受关注的灰色角落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闷声吞下了第一桶金。

不止一位业内人士称，最早进入行业的厂商利润率超过60%，瑕疵品都供不应求。林教头听说，一个小学学历、在村子里鸡都养不活的老板，2015年左右入行，两年时间赚了一两千万。

QYResearch（恒州博智）数据显示，2024年全球成人用品市场规模大约为596.4亿美元，预计2031年将达到1336.9亿美元，2025-2031期间年复合增长率（CAGR）为12.4%

谈性色变的观念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人才流动。最初林教头也感到奇怪：既然吸金能力这么强，为什么新入行的人很少？

目前头部厂商入行的契机充满了各种机缘巧合。比如，位于辽宁大连的大型娃娃厂商EXDOLL，2010年前后在日本做奢侈品代购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新产品，比当时国内市场上的充气娃娃精致很多，因而引入了国内。金三玩美是做服装人体模特起家的，因为开发了专门用于测试内衣效果的人体模特，形象逼真且手感柔软，被做成人用品的客户看上，就此走上了成人玩偶赛道。

最初进入的几家厂商大多聚集在广东地区。这里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和配套设施，可以轻易地找到TPE材料、色粉、色浆、开模师傅、涂装师傅等，几家老牌厂商不断裂变出更多小厂商，在这片热土上生根发芽，从小破工厂一步步走向世界各地。

在成人玩偶赛道，海外市场是各大厂商的必争之地。据EXDOLL的市场负责人迪龙介绍，海外市场对于老牌厂商更友好，因为国外消费者更信赖品牌，信息更加透明，垂类论坛The oor Forum、视频平台YouTube和成人视频网站Pornhub上都有大量的测评和讨论，供消费者参考。而国内市场由于信息相对闭塞，“商家说什么，消费者就听到什么”，消费者更有可能为了噱头买单。

迪龙举了个例子：前两年，商家拿娃娃发声做卖点，但是没有接入人工智能，功能“比较傻”。“跟你用手机放一段声音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因为这个行业没那么透明，很多商家这么宣传之后也没有太严重的后果，反而销量还会涨。”他谈道。

成人玩偶出海也需要进行本土化。娃娃的形象本质上是对女性审美的投射，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审美不同，偏好的娃娃形象也不同。迪龙表示，欧美偏向丰满的娃娃，中国喜欢苗条的，日本喜欢像二次元人物的，韩国喜欢像女团的，美国则喜欢带有异域风情的。此外，由于电商平台对成人用品的限制，娃娃厂商主要通过独立站和代理商这些渠道销往海外。

而能否成功进入一国市场，与当地的文化接受度、法规政策高度相关。比如，中东和东南亚地区由于信仰伊斯兰教，清关困难很大，而日本和欧美国家则完全不用担心。迪龙回忆，几年前，韩国对成人用品进口的管控就有过一波收紧，只有那些有经验的清关公司才能成功清关。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林教头、迪龙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