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多数电商从业者一样,林琪的一天是被订单唤醒的。
他是一名面向中小商家的85后供货商,在义乌沉浮了十余年。随着近期各大电商平台“低价战”的打响,不少老客户把焦虑传递给了他。林琪时不时要面对压价威胁:客户拿着比之前多出四五倍的订单要求让利,上千订单的引导下,他只能顺从新的游戏规则。
在林琪办公桌的正后方,挂着“爆单解千愁”的横匾。“爆单”曾是所有义乌电商从业者的共同愿望,如今他们更关心如何在厮杀中活下来。
更残酷广袤的电商战场,各家头部平台激战正酣,它们是上百万中小商家价格内卷的源头。
12月26日,淘宝发布变更《淘宝平台争议处理规则》的通知,添加仅退款规则。第二天,京东也新增支持用户仅退款。仅退款曾是拼多多的专属功能,消费者买到不满意产品,可在一定条件下不用退货,直接退款。
平台对消费者的争夺再次升级,压力加速向庞大电商网络的每一个末梢传导。中小商家被裹挟,只能承受来自各路的压力。
在12月27日当天,京东宣布采销等一线业务人员的年固定薪酬将上涨近100%,2024年初京东零售全员将平均加薪不低于20%。今年双11期间,京东采销团队顶着“全网最低价”的招牌,直接对标李佳琦直播间,实现了一次全网出圈。
双11结束后的一个多月里,淘天和京东开启高层人事调整——戴珊卸任淘天集团负责人,一场人事洗牌也快速浮出水面,新任职的吴泳铭带着6位年轻管理者步入重新创业阶段;京东零售集团CEO辛利军卸任,由京东集团CEO许冉兼任零售集团CEO。
头部电商平台动作频频,摩拳擦掌,这或许预示着价格战远远没有结束。如果说10年前的电商低价之战,是对线下零售业的轻松围猎。这次则是高阶玩家之间的明争暗斗,干系重大、决定生死。各显奇招的新规层出不穷,背后事关新一轮的市场份额和江湖地位。
只是,“最低价”焦灼竞争最终买单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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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夺中小商家:画大饼、冷板凳成历史
过去几年,电商平台轰轰烈烈的品质升级运动展开,淘宝袜子品类商家张晓感觉自己坐了很久的冷板凳。大舞台几乎都是旗舰店和各类新品牌的主场,中小商家只能转辗拼多多、抖音寻找生机。
转折发生在今年3月,张晓从平台小二那里得知,大促的销售数据证实了低价市场旺盛的生命力,中小商家将是电商新一轮竞争的绝对主力。
这是一次双方的合谋。长期依赖拼多多的中小商家需要找到新的“饭票”,正在寻求全渠道的稳定增长,“仅退款”带来的风波在今年4月冲向高潮;对于平台而言,消费者购买习惯的变化,让它们不得不拉拢中小商家夺回流失的领地。
在张晓看来,淘宝的危机感最为强烈,几乎把争夺中小商家的野心写进了每一条规则。
这一年来,淘宝开始尝试通过改变土壤来吸引中小商家。张晓向时代财经举例,平台的佣金从5%降到了4%,运费险的价格也降到了几毛钱,还有另一项重要的变革是考核机制的调整,从关注销售额转向了拉新和付款买家数据。
“如果我们今年的销售额达到了1亿元,佣金政策的调整会直接给我们节省100万元的渠道成本,放在几年前,这完全不敢想象。”张晓向时代财经说道。
对于中小商家来说,最直观的刺激往往来自销量的波动。价格的升降像一根命运之绳,直接牵引着商家在低价战中的排位。相比头部品牌商家,白牌厂家往往能快速根据市场变动做出相应的调整,为平台提供更丰富多元的货品,但是由于缺乏品牌认知度,它们对价格变动的话语权也相对更弱。
有一次,张晓按小二的意愿重新调整了产品价格,链接访客很快从1000增加到7000,他设想过,如果不按照平台的要求调整,访客量会从1000骤降到100。面对过山车般的流量进退,商家们通常会听从平台的安排。
“这个价格你们可以做吗?”文具类目卖家李垚从平台小二态度的变化嗅到了这场低价风暴,对方扔过来的链接通常来自抖音、拼多多。
李垚发现,小二的开场白变得非常干脆直白,常常从某个爆款单品长驱直入,锁定的目标只有价格。
“以前他们还会强调整个店铺的服务质量,要努力成为皇冠商家,现在能感受到他们目的性特别精准、明确,就是要让中小商家冲低价。”李垚说道。
5月初,淘天集团开了一场小型会议,回国不久的马云提出了回归淘宝、回归用户、回归互联网三大策略,正式打响低价战役。刘强东的变革来得更早,为了应战低价,京东先是推出百亿补贴,接着又打通了POP和自营,意在实现“流量平权”。
如今,低价策略在淘宝已经初见成效。Quest Mobile发布数据显示,今年3月以来淘宝App日活用户数已连续5个月增长,目前是唯一DAU破4亿的电商平台。其他平台也尝试向低价白牌厂商打开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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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养最低价,中小商家冲在最前线
没有谁能比王阳更能体会到血拼低价的刺激,他是义乌生活用品的头部卖家,在全渠道布局的SKU达到1万-2万个。他形容自己处于低价战争的最前线——平均定价不到10元的日用品是平台用来引流的第一选择,也是打开低价市场的敲门砖。
2016年,王阳加入义乌创业大军时,市面上流行的叙事框架还是“一夜暴富、抓住风口、利润翻倍”。当时,电商行业正处红利期,淘宝实现全面无线化还不到两年,双11的销售额还在创新高,抒写购物神话,拼多多还在低调发力,低价浪潮还未席卷而来。
王阳回忆,他认识的某个早期商家,将成本不到2元的产品,以6元价格挂上店铺,无意间成为了大爆款,“这个单品销量起来后,一天进账好几万,工厂的机器连着两个月没停下来。”
时间到了2022年,传统电商增速下降,宣告电商平台从增量市场走向了存量市场。今年第三季度,淘天集团营收976.5亿元,同比微增4%。其中来自中国零售商业的收入为925.6亿元,同比微增长3%。
电商行业的风吹草动,在小商品交易量庞大的义乌会被无限放大。数据显示,义乌市今年的快递业务量突破100亿件,成为全国首个年快递业务量超百亿的县级市,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大快递枢纽。
在王阳的描述中,任何一个爆款日用品,只要进入义乌商家视野,就会在一个月快速陨落。千军万马同时跟进同一款产品,只要有一批新的商家入场,产品价格就会持续下探,一直卷到所有人都承受不起。
当越来越多商家加入这台“低价绞肉机”,高回报的好日子也结束了。李垚算了一笔账,2014年-2018年,他在电商平台的利润率能达到15%-18%,而在今年的低谷期,利润率降到了不到1%。
“永远有竞争对手在进场,你不做,有的是人做。”李垚也经历过一次两难的抉择,在一次大促活动中,小二要求他以每单亏损5元的代价提供10万单产品,否则就让名次排在他后面的店家“上位”。
“这两年平台主张的低价在挑战整个供应链的底价。我们考虑的不只是布料的成本了,需要自己去拿成本更低的原材料,只给工厂一笔加工费用。”张晓觉得,各环节运行起来,就好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不断地向着低价旋转,他甚至开始对棉花的价格精打细算。
林琪亲眼见证了低价对供应链的重新改造。十年前,他在商贸城开了一个几十平米的门店,用来吸引线下的外贸客流,同时,还运转着规模50人左右的厂房。
随着人工成本的提高,机器逐渐霸占了整条生产线,但是机器设备的增加又面临厂房的扩张,房租成本让公司再次逼近盈利红线。到了2020年,林琪索性关掉了所有厂房,把生产链路转移到江西、安徽、河北等地的工厂。
如今,林琪更像是供应链的整合商。一个小小的发绳,制作需要拆解成7道工序,分发给不同的厂商,他每天的任务便是推进各个环节的工作进度,确保最终散落在各地的零件严丝合缝地转化为一款款产品。
“以前是前店后厂,现在有些档口只留了一小部分生产力在义乌,其他生产线则往中西部城市转移,前店无厂慢慢成为一种趋势。”林琪向时代财经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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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赛马、流血参战,商家掉进比价漩涡
一场比价运动正在暗流涌动。时代财经了解到,小二的比价已经不局限在同一平台,而是对竞争对手的全方面围猎。
降价、比价、再降价……同一品类的相似款要经历无数轮筛选。
“像是掉进了没有终点的比价漩涡,一天一价已经成为普遍现象。这导致货品供给非常不稳定,爆单了还要考虑后续的备货能否跟得上,每一次选择降价都需要评估自己能否hold住成本。”王阳向时代财经说道。
近两年,王阳见过不少沉浸在高销量的虚假繁荣中、最终被负债压垮的同行。“比如一个成本2.5元的产品,就有人敢卖2.7元,他们根本没把人工成本、退货退款成本、水电和房租成本,以及给平台的佣金算在内,最终只能一批批地倒下。”
当价格与流量直接捆绑在一起时,流量也便成了流动的、抓不住的变量。中小商家陷入电商平台设置的车轮战里,一旦有同类型商家继续降价,原本涌向店铺的流量也会像潮水般褪去。
淘宝平台根据商品在全网价格的竞争力赋予一至五星,全网最低价可以被评到四、五星级,价格力数值越高,平台就会给到更多流量扶植。公开数据显示,今年9月份,淘宝五星价格力商品,平均流量增长62.5%以上。
李垚正经历前所未有的管理压力,低价指挥棒使团队内部竞争充满火药味。
据他介绍,公司的经营方式是同一款产品在平台上分发多个链接,由不同的销售经理跟进调价,形成内部赛马机制。“与其被其他厂家争抢市场份额,不如内部先广撒网,通过全平台的测试把产品销量做起来。”
然而,在低价竞争的环境下,这种内部竞争容易走向失控。当出现一个爆款产品时,几乎整个销售团队都想争抢这块“肥肉”,他们拼命地压低价格获取销量。为了争夺同一批客户,多个销售团队重复烧推广费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如果不卷低价,就别来做电商了,这是所有平台的规则。”多位商家向时代财经表示。他们不知道这场牵动全行业的战争何时才能暂停,也不确定长期低价竞争下,供应链最终会是什么形态。
唯一确定的是,“风浪越大鱼越贵”的时代已经告一段落,“爆单”再也难解“千愁”。
注:文/徐晓倩,文章来源:时代财经APP(公众号ID:tf-app),本文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亿邦动力立场。
文章来源:时代财经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