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梁建章50岁啦,为什么神童、天才少年还一直跟着他?
梁建章又走神了。疫情高峰以后,携程搞了一场合作伙伴大会,会后群访十分热闹,搭档孙洁迎着四面八方的问题,眼神不时与台下、与主持人互动。他没有表情,眉眼向下,直到被主持人cue了,才进入他正在承担的角色——携程董事局主席:抬一下头,看一下媒体,回答问题。不轮到他回复,他就那样坐着,时而低着头,翘着二郎腿,偶尔手抹抹脸。他不像孙洁——在他说话时会看着他。但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为上市公司的老板,梁建章处处得体,你永远不会见到他激昂的样子。他总是得心应手,被提出问题于他从来不是问题。群访接近尾声了,主持人提醒说“最后一个问题啦”,他慢吞吞地补充道,多问几个问题,没关系,可以一并回答——而他此时展现的体恤,却不会让我与在场的同侪们有更多收获。
他不常拒绝采访,但每次对话又让你觉得“无效”。后来,一位早年专访过他的记者告诉我,梁建章经常“整个人很飘忽。”那不是傲慢,不是蔑视你。她说,他也许读书好到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的确不太乐意说什么,就老觉得他没有在听你。”
他总是从另一个维度进入话题。今年6月,邓庆旭也陷入到了类似的对话情景当中,这位新浪副总裁跟梁建章做了一期视频访谈节目,谈话中途,邓庆旭干脆抛出了一个压箱底的问题试探他:携程接下来会遇到的最大危机会是什么?
他从中国经济发展状态上,结构性地回答携程的困难。比如现在如果还坚持“五个一”(一家航空公司在一个国家一条航线上仅保留每周一个航班),中国经济会处于一个孤岛状态,如此情况下,想要强调国际化的携程就很难施展了。
有一件被梁建章证明的事情是:只懂得谈宏观也是能够交到朋友的。他告诉邓庆旭,王兴是他的朋友,但他们只谈宏观、谈学习,不交流企业的事情。
6年前,蓝海电视《on the level》栏目关于开放二孩政策采访了他。主持人Fergus Thompson其中一个问题是,人口越多引起的污染似乎越大,此时北京已连续一个月空气严重污染。梁建章又从经济结构切入,侧面回复了这个人口和污染关联的问题。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陷入自我质疑:究竟是我落入了他的PR话术圈套?还是我根本没有能力去触达他的真诚?
后来我放弃了,我意识到描画梁建章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同时被仰视为天才、英雄和孤独者,但我没想到低头也能在直播间里见到他——一位身段柔软的商人。他是少年班的神童、携程董事会主席、人口学家,近来成了旅游直播的主播——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时间,不会总是他来做,但现在他仍然每周花上2-3天为直播准备,然后每周三晚8点,以精心准备的扮演角色准时出现在携程的直播间。
他是老板,但奇装异服地Cos不同角色,带动携程的直播,也塑造了被新冠疫情冲击下酒旅行业“自救”的样本,但他本人镜头外仍然会走神。他喜欢谈论人口和经济问题,从2012年开始呼吁停止“计划生育”政策、多生孩子,但本人又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愿去在形式上接近政治,比如担任政协委员,像他的好友郭广昌一样。他51岁了,员工、朋友甚至记者都不再叫他梁总,而喊他James,但仍然会用37年前的“天才少年”来描述他。
“他都50岁啦,为什么神童、天才少年这些词还一直跟着他?”我向一位同样可以被称为天才、也与梁建章相识的企业家请教。
“这个特质才成就了今天的他。”这位企业家说,保持好奇心才是理解他神童属性的根本。“好奇心是我认为James最牛的地方,从甲骨文到携程,到美国再读书,回国救火,到大手笔投资,再到今年直播,一路过来都是好奇心。”
“好奇心”真是一把解读企业家的万能钥匙,但这番话让我多少捕捉到了此间逻辑:梁建章进入世界的方式是人类学家式的,也是“把自己当做方法”,商人、主播、英雄、经济学家都是他理解世界的通道。于是,我决定把焦点放在携程上,携程是唯一一条令我靠近他的通道。
梁建章1999年联合创办的公司携程,是中国最大的在线旅游平台。2020年上半年,他和他的公司以及酒旅全行业受困于新冠疫情,2020年Q1和Q2连续两个季度营收腰斩,从数十亿净利直接到净亏十几亿。而今,随着中国对疫情防控成效显现,他领导的这家公司正在缓慢而谨慎地从困局中穿行出来。
上周,他找来季琦一起做华住的主题直播,他的老战友。这是梁建章今年以来第124个直播,第33个Cos的造型。围绕着他的直播,携程推出了新的品牌栏目“Boss直播”。而直播,是梁建章今年最大的变化,也是携程当下最重要的营销。
这次,梁建章装扮成了卓别林。
2、“捅”自己一刀,携程百变星君做直播,江南春说他“身段很软”
今年,携程成立第21年。携程数次逼近危险时刻,梁建章三进三“救火”。每一次他都被推到了最前面,像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带领携程一次又一次走出困境。对于“救火英雄”的评价,梁建章后来对媒体说,因为他是创始人特别的地位,以及背景,能够在时候被认为是关键时刻/时间节点,把方向调整一下。“我觉得我起这个作用。”
从2006年他第一次辞去CEO至今,数十年过去了,这家公司的所有人或者这个行业的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当他必须要捅自己一刀时,也不会手软。
今年,武汉封城后第二天,1月21日携程率先宣布武汉地区酒店、门票等旅行订单可免费取消,随后扩大退订时间、地点范围,直到宣布全范围免费退订。接踵而来的是行业的谩骂。广东某家国资旅行社的管理层在朋友圈大骂,认为携程破坏了规矩。
一般来说,旅游供应链为:客人-门店-批发商/供应商。携程、飞猪等OTA属于(网络)门店。航空公司、酒店、景区等属于批发商/供应商。也即是,在没有与后端的供应商协商,携程自己做了决定。
3月,我做过一次疫情中的旅行行业报道。当时武汉做海外旅游批发商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客人直接拿到全额退款肯定最开心,但行业则认为这样不合理。“按照旅游合同的规定,疫情属于不可抗力的因素,只能按照一定比例退钱,按多少比例,门店要跟各方供应商协商。”他说。
按照行业管理,采购旅游资源至少需要一个季节,比如上述这家武汉海外旅游批发商公司,2019年的国庆节已开始采购2020年的旅游资源,已经支付定金,如果全款退钱客人,已支付的成本收不回来,最终损失的是批发商。“退全额现金给客人,又由旅行公司承担所有损失,可能会造成很多旅行社破产。”
在国内外还没有发文要求旅行社、航空公司等配合退改时,作为视供应链为生命线的OTA平台携程,率先做出这种决策,无疑是“捅了自己一刀”。这真是个人生中最残酷的命题:当你必须为身边人排序的时候,你作何选择?
“我们的理念一直是客户第一,合作伙伴第二,携程第三。”孙洁说。
后来梁建章接受采访时也谈到,当时也不知道合作伙伴会不会退钱,但就这么做了决定。有媒体统计,疫情期间订单取消交易金额超过310亿元人民币。而截至2019年年底,携程账面的现金及现金等价物199亿元。
“确实很大压力,垫了很多钱。这个风险让人睡不着觉。”10月他接受钛媒体采访时说。
当时看似“腹背受敌”,但现在,10个月过去了,我们再返回去看,又不得不称赞携程的果敢。“杀伐决断很果断。”邓庆旭在谈梁建章骨子里是个什么人时,抛出这么一个词。
“杀伐决断很果断这个谈不上吧。肯定也纠结的。(邓:人家说你是个挺狠的人)也不算挺狠的人,商业上再狠,你最多就是提供更好的产品把别人比下去而已。我觉得还是说你,看得比较长远,这样的话,看得比较准,决定就更加坚决一些。比如说我们一直专注做旅游,第二次回来说,专注做移动互联网,然后有企业的并购上面更加坚决一些。”梁建章回答邓庆旭。确实,这种狠和果断,在前两次“救火”其实就体现了。
以2013年那一次“救火”为例子。2013年梁建章回携程任CEO,从PC转移动互联网,大刀阔斧,内部改革的改革的,外部该竞争抢夺的抢夺。比如内部,他要求信息12个小时必须回复,做不好就走人。外部上他更狠。在合并去哪儿之前,这两家公司“殊死搏斗”十年。但合并去哪儿这件事,他没有通过原创始人庄辰超协议,而是直接找了它的大股东百度。一家媒体如此描述了这件事:
“2015年10月,梁建章在北京秘密会见了李彦宏,并且用携程25%的股权交换了去哪儿网45%的股权,交易达成后当天,双方就结果通知了庄辰超。”
2020年的这一次“救火”还没有结束。每周三晚8点,他都会出现在携程的直播间,找一个人物Cos,卓别林、唐僧、摇滚歌手……与另一名携程主播一起卖货。他的直播团队至少超过20人。10月28日,我在成都洲际酒店直播的这场现场观看,现场有5个补光灯、2台摄影机、数台电脑以及三个显示屏。
虽然直播只有1-2小时,但携程的直播团队需要提前2-3天做功课,与酒店、景区协商做折扣商品。梁建章自然也不会只花费2小时,前期他也会参与、去踩点、拍宣传视频,直播的创意大多数来自他,唐僧、夜华君、秦始皇、海王、李时珍等角色挑选——到当地做当地的特色人物表演。他自己也写台词,“他们写的太长,我自己写还能记得住。”
“(他)简直换了一个人。太不容易了,为了抗疫,我们也牺牲了很多。”季琦如是评价梁建章和他的直播。分众传媒的江南春也不吝啬地称赞梁建章的献身精神,认为执掌几百亿企业的企业家能够放下身段去做直播,“身段很软”,让人佩服。
第一次直播是郭广昌撺掇偶然做的,但现在,BOSS直播已成了他的固定排期。9月时,梁建章已经做了25场直播,携程公布了他这25场的战绩:13.9亿元。这是什么概念?差不多是携程Q2营收的44%。
直播是今年疫情间最大的销售方式。企业老板、地方市长、县长纷纷走进直播间,为各自的产品代言卖货。而今年,直播也是携程最重要的营销方式了。
携程的CMO孙波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今年携程直播从BOSS直播开始,它有超强的带货能力。但实际上,早在2017年时携程就上线“旅行直播频道”,但没做起来,团队解散了。再启动,是因为它有带货能力。
虽然梁建章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很忙,不也总有时间去做直播这件事。但截至今日,他依然准时出现在周三8点的直播间。他做直播这件事,也许是个随意但又严肃的事情,但对携程对行业有不一样的意义。
就像他很少拒绝公关部门接收的采访需求。因为2020年,因为新冠疫情,因为携程需要一个对外发声的人,大概是他出现在公众视野次数越多,就能为酒旅行业添加信心。
3、人口学家梁建章的提议,能被听到吗?年轻人听了会去生孩子吗?
和梁建章搭档的主播说,携程的直播间两大主题:旅游和生孩子。
从在斯坦福大学读经济学博士开始,梁建章开启了他对中国经济、人口以及劳动力市场的研究。在2007-2011年读博士期间,他意识到低生育率对中国经济的伤害,从此呼吁多生孩子。
但他又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去在形式上接近政治,比如担任政协委员,像他的朋友郭广昌或者其他商业大亨那样。印象里,最“实际的行动”是2012年他联合茅于轼、许小年等三十多位主流经济学家和人口学家上书,呼吁尽快停止“计划生育”政策。
从他接受采访的频率,以及在社交平台、在直播间里,他不断地传递自己对于人口对于经济的忧虑。我也不知道他是希望决策者们能听到,还是年轻人听到后就会轻易去生孩子。
这一点似乎和他的原则矛盾。参加《奇葩说》时他说,听完三辩有点失望,原因是没有把这个辩论题推到另一个高度。“这要在我们公司如果双方讨论半个小时,没有把它变化成一个量化的命题。我就觉得有点失望。因为没法解决,就永远没有结论。”
但他对员工生育福利十分友好。一名携程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她怀孕开始到产假前,打车到公司可以报销。这是2015年的携程生育福利之一,2018年携程又为他们的女性高管提供冻卵福利,据说是200万和7天假期。
知乎上至今保留着2015年有人提出,如何看待携程生育福利。有人算了携程生育福利的具体:比别人多“17800块钱和5天假”,但这名用户又提出质疑,“就值得让人怀孕了?”2017年有人说,“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指的是2017年携程亲子园虐童事件。
最初,做携程亲子园的目的也是提供生育福利,但事与愿违。2019年,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他说,“亲子园,原本是携程给员工的福利。这个事件后,不是榜样了,而是一个负面教材。但希望(呼吁)企业能提供这样的福利。这对于员工对于整个社会都有是有好处的。”
一个商人,转到人口学上的理由其实很实际:经济发展要靠人口,而中国的人口红利已经结束,而这会影响旅游的生意。
在《奇葩说》里,他说:“人口结构出现非常老龄化,这个国家的活力就会受到影响:人才会枯竭,年轻人活力下降,创新也会下降。整个社会的养老成本会非常重,年轻人要负担很高的税负……你肯定也有很大的成本。如果国家的创新力下降,国家的科技实力下降,没有这么多的出口,那你哪来的钱出国旅游。现在可能想,不生小孩,可以花很多时间去旅游,但下一代来看,如果中国人口出现恶化,那出国旅游可能真的成为奢侈品了。”
马东接过他的话说,James,你除了担心我们国家的人口结构之外,对于携程的将来也还是有些担忧,涉及到旅游生意的问题了。他笑了笑。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买单”他的人口学论。
去年网易的经济学家年会,朱云来直指他的观点过于片面,这位前中国国际金融有限公司CEO说,“梁先生讲将来要保持竞争力,就是要人口。我觉得人口虽然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素,但是除了人口之外没有再考虑到其他的跟经济相关的因素吗?”
经济学家李稻葵则认为,他过于强调人口,而忽略了女性的生育。“梁总你有没有考虑过30年之内生孩子的技术会变化?如电饭煲可以生孩子,妇女生育可以不用经历九月怀胎?现在为什么不生二胎,最大的成本是妇女的成本,妇女受教育水平提高了,她生一个孩子,她的职业发展会比男人落后三四年。很简单。”
面对这些质疑,梁建章都娓娓道来。他说,人口是一个“假设其他要素等同的情况下”的重要因素。谈女性生育成本,他转到了政策,认为“一定要政府大力地去减少这个成本和大力的鼓励生育才有可能把生育率扭转回来。”
4、两种笑容梁建章,歪嘴笑和开怀笑
梁建章笑起来时,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右边的嘴角往上提,微提,不是时下互联网meme歪嘴战神。一种便是和常人一样的咧嘴,开怀笑起来。
在我的观察里,当他遇到一些觉得“小问题”或者“答案明显可见”的问题,比如群访时、比如直播时,或者聊到他认为是小case的事情时,第一种笑容就会出现在他脸上。即便关于新冠疫情对携程的影响,在和邓庆旭阐述他做直播的前因后果时,他的脸上不知觉会出现这个笑容。
第二种笑容呢,让他看起来真诚,和开心,比如纳斯达克敲钟现场。比如直播里肖骁说可以为搞一个“适婚旅游”产品,聊到了年轻人生孩子话题时,第二种笑容不仅出现,我还听到了那晚他第一次发出了洪亮的笑声。
无论是哪种笑容,或者有没有笑容。你都很难将其和“礼貌、尊重”与否挂钩,他可能只是在思考,可能只是纯粹阐述一个观点和肌肉地一个自然表现。
10月,我参加的那场携程群访,他和孙洁一起走进采访间,开始没有媒体注意到他们。一直到台前,孙洁微笑着给大家打招呼,跟随其后的梁建章也才跟着一起笑起来。
有媒体曾问梁建章,天才少年的背景带给他什么优势。“那段经历是成长最快的时间。”对他来说,体格、智力一下子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学了很多东西。
他说他的优越感不来自与普通人的比较,而在哪个岗位就跟同样的人比。“就像你做了美国总统,你跟历史上其他总统在比嘛 对吧。进甲骨文,那就跟甲骨文,进少年班那就跟少年班,他们也非常优秀。我们很多很多互联网优秀的企业在比,你一般不会感到什么东西。你还是会不断追赶,要去努力争取这些成就。”
于是36岁时,他再辞携程CEO,去斯坦福读书。他说,比起其他企业家,他的优势跟少年班也有关系。如果不是少年班的提速,去申请博士的年龄接近40岁,可能就不会有这个机会去申请。
从而,他提倡教学应该提速1-3年,人可以有更多时间去做学习去做决定,与此同时,也能在社交上与人同步,不会差太多。“总体来说,我们高中阶段的学习有很大提速空间。重复的练习,是可以精简的。”
虽然承担了很多重身份和责任,但他和周遭环境的关系始终显得淡漠,他只是一直在和时间角力。一直以来,在面对听众时,梁建章都喜欢讲经济发展,讲中国人口问题、讲全球人口的现状,然后在结构性中存在的行业机会,然后再谈携程现在的战略。面对自己时,他又会是哪一个身份的梁建章?
邓庆旭问他,50年后,如果是墓碑,给自己什么评价?
“现在看来,还是人口是最大问题。当然携程如果能够成为一个全球性最优秀的公司,那就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但人口方面现在中国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也是为全球做一个榜样。因为不光是中国,也是全球的问题。所以我觉得这个,说不定能够做出一些值得全球去借鉴的一些事情,来扭转人口的问题。这个我觉得还是很有意义。”
《21世纪经济报道》也问过,如果在未来的墓碑上只能刻一个标签的话,在人口经济学家、北大教授、携程创始人和作家之间,梁建章会选哪一个?他说,那肯定不会是你提到的其中这几个,肯定是我以后30年要做的事。而至于未来30年要做什么?他没有回答。
去年,主持人胡玲在他的办公室念他写的诗,“水土不定定同路/风雨无常常携程”。她问他,现在还写诗吗?这时,第二种笑容出现在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腼腆,他说,没有。
“现在没那么纠结了。”
注:文/林桔,本文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亿邦动力网立场。
文章来源:投中网